□星期日周刊記者 顧箏
  他很懂鳥。
  不用看,只要聽,他就能知道頭上飛過的是什麼鳥。
  他能通過聲音分辨鳥,也能摸出一枚自製的竹哨,吹出鳥的叫聲。
  這門“絕技”,是他在少年的時候苦苦摸索出來的,那時他是為了捕鳥,現在他用這門技藝保護鳥。
  這其中的變化是怎麼發生的?他怎麼適應身份的轉變?
  本期“服務上海三十年”,一起拜訪崇明東灘鳥類保護區的管理員金偉國。
  鳥兒在天空中高高地飛,一眼望去,他就知道是什麼鳥
  清晨5點不到,天微涼。金偉國透過窗子一看,雨勢不大,他一翻身從床上爬了起來。前一天(6月26日,周四)下了一天的暴雨,進入梅雨季節的上海,始終像個得不到滿足的孩子,總是哭泣。空氣中潮濕、悶熱。
  擔心今天又要下一整天,金偉國準備趁著雨勢小的時候先去巡邏。樓下的廚房裡還有昨晚剩下的冷飯,他燒了泡飯,扒了兩口,就騎上摩托車出發了。
  周圍靜悄悄的,只有鳥叫聲。崇明團結沙保護站方圓幾公里之內,除了金偉國和他的同事,再無別人。
  現在不是鳥兒遷徙的季節,金偉國的工作就是日常的巡邏和值班。
  團結沙保護站可不好找,從上海市區過去,經過了收費口,沿陳海公路方向一直開,開到底,進入一段小路,繼續開,最終沒有人煙了,視線所及之處,只看到一大片蘆葦,這才算到了。
  團結沙保護站在崇明的最東南點,再往外走,就是長江口。它是一幢兩層的小樓,兩條草狗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走著,不怎麼怕人似的。院子邊上有一小塊田地,裡面種著棗子樹、柿子樹、枇杷樹、番薯、扁豆……都是金偉國和同事們在閑暇時分打理的。要不是門上掛著“團結沙管護站”的牌子,以及一樓有一間放著儀器的採樣室,這幢房子和農民的自住房沒什麼差別。
  “現在條件好多了。”2001年以前,這幢房子還沒建造起來,金偉國他們只能在一艘船上工作。船停泊在海灘邊,五六米長,兩米寬。他們在船上弄了一個小鍋子煮飯,輪到晚上值班,兩個人就擠在一張小床上。“很寂寞的,沒什麼人。潮水來了,我們就要快點逃上船,躲在裡面。”金偉國回憶說。
  現在房子造好了,連接保護站和海邊的大堤也造好了。金偉國的巡邏路線就是沿著大堤走,從二通港水閘一直到奚家港水閘,全程大約29公里。
  大概是一直戶外勞作,外加海風吹的緣故,金偉國面色黝黑,他身著一套軍綠色的工作衣,壯實,魁梧。來回近30公里的巡邏路線,摩托車開了一個多小時。巡邏的時候,他帶著GPS和望遠鏡,把看到的鳥記錄下來。初夏,鳥不多,常見的只有夜鷺、小白鷺、池鷺、蒼鷺、草鷺等。這一天,他看到了3只夜鷺。
  “夜鷺是黑色的,翅膀圓圓,飛的速度慢。一般來說,翅膀圓的鳥飛行速度都比較慢,翅膀尖的鳥飛行速度快,像鷹的翅膀就是尖的。我們當地人把夜鷺叫‘老漂’(音),它叫起來‘啊啊啊’的。”
  小白鷺倒是看到了不少,“身子白色,腳是黑色的。它飛起來慢慢的,以前我看到過一群小白鷺,在灘塗上吃東西,然後突然飛起來,拼了命地逃,原來後面蒼鷹追來了。”金偉國說的時候,感覺他都看到了小白鷺驚慌、無措的表情。
  巡邏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,金偉國記錄下自己所看到的鳥的品種和數量,在“執法情況簡述”一欄寫上“正常”。異常情況是,有時金偉國他們會看到一張大網豎起放在蘆葦叢中,這是來抓鳥的。碰到這樣的情況,他們會把網收走。
  巡邏回來已是7點,金偉國發現屋子裡沒電,大概是前一天下雨把線路弄壞了,這也造成道口的通行閘沒法放下。他知道,這一天的守閘工作會辛苦一點。除了在這條大堤上巡邏,金偉國他們還得把守這一處入口,對要求通行的車輛進行登記:進去、出來的時間,來乾什麼,以防止有人開著車進去捕鳥。“這裡經過的人很少,主要是漁民進來收魚收蝦。”在記錄本上,前一天的記錄是,只有兩輛車從這裡經過。
  星期日周刊記者(以下簡稱“星期日”):金師傅,剛纔你說了自己的工作,我感到很神奇,鳥都是在天空遠遠地飛,你怎麼能一眼望去,就知道它的品種和數量?
  金偉國:每種鳥都有不同的特點,一看就知道了。比如夜鷺是黑色的,草鷺我們崇明人叫“紅中”(音),它的毛有一點紅,小白鷺顧名思義,是白的,杓子鷸嘴巴扁扁的。現在這個季節,鳥少,數量是很好數的。等到候鳥遷徙的時候,都是一大群一大群地飛,那時就根據密度推算。比如看到一小群是20只,那麼飛過來一大群,相比較而言,面積是一小群的幾倍,推算一下就行了。做得多了有經驗,一般八九不離十。
  星期日:我是因為“服務上海三十年”這個欄目來採訪你的,你怎麼看自己的服務呢?
  金偉國:我對鳥懂得多,現在的工作是保護它們,算是為保護區和國家做點貢獻吧。
  星期日:你保護的是鳥,那你的工作和我們人有什麼關係呢?
  金偉國:哪能沒關係呢?鳥如果沒有了,人就看不到了,有的鳥我自己十多年都沒看到了,如果它們滅絕的話,我們的子孫就看不到了。
  星期日:我一點都不懂鳥,最多也只是去動物園看看各種各樣的鳥。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樣。看不到鳥確實很可惜,可是看不到也就看不到了,它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?
  金偉國:生態就不平衡了。有些鳥是吃蟲子的,有它們,莊稼能很好地生長,否則就得打農藥。我們小時候有一陣搞“除四害”運動,其中一種是麻雀,人們跑到屋頂上擊打鍋蓋嚇麻雀。其實這是不好的,雖然它吃莊稼但也吃蟲子,是有好有壞的。燕子也吃蟲子、蚊子……我懂得不多,但自然界少了一個物種總歸不好。我也會捕魚,我就發現,小時候捕的一些魚現在就沒了,比如一種像金槍魚一樣的魚,它的頭和身子等長,嘴上還有一根凸起的尖刺。我已經幾十年沒再看到它了。
  星期日:自然界的物種確實在不斷消失,有的鳥你也十多年沒看到了,那是什麼鳥?
  金偉國:有一種鳥叫杓子鷸,它的嘴巴像鏟子一樣,扁扁的。它很小,只有20多克。40多年前,我跟父親去捕鳥,還經常能看到一個兩個,這個品種的鳥本身數量就少,可能因為繁殖少,再加人類捕殺的緣故,我已經十多年沒有看到它了。據說在鹽城那邊用望遠鏡還能看到幾個。
  鳥兒聽到金師傅的哨聲,就從天上飛下來了
  金偉國憨厚,不善言辭。記者又不太懂他的崇明話,很多時候採訪要藉著紙筆進行。有幾次,說完他要說的,金偉國把下巴枕在手臂上趴在桌上,有一種中年男子少有的萌態,又好像是覺得採訪無聊了一般。但說到鳥,他又兩眼放光,一個個鳥的名字從他嘴裡自如地吐出,急得記者只能不斷地推過紙和筆:“是什麼,怎麼寫?”
  金偉國的本事當然不只是說得出鳥名,認得出鳥品種而已。採訪在保護站一樓進行,一直能聽到窗外鳥嘰嘰喳喳地叫著。“有三種鳥,白頭翁、佰勞和麻雀。”金偉國頭都沒有轉向外面,就篤定地說。
 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工具,竹制的,5釐米長,像個小漏勺。這是金偉國自己製作的“鳥哨”,他把它放在嘴裡,含住凸出的部分,嘴唇抵住圓洞的邊緣,輕輕移動,屋子裡就響起了鳥叫聲。清脆、短促的,他說是大杓鷸的叫聲;尖利的,他說是中杓鷸;急促的,是青腳鷸——金偉國的看家本領是,他能用這枚朴素的竹哨,吹出20多種鳥叫聲。
  候鳥遷徙的春秋兩季,金偉國的特長就派上大用場了。每年春季,一大批鴴鷸類候鳥從澳大利亞、新西蘭起飛,它們要飛到西伯利亞去產卵繁殖。崇明東灘濕地,就是候鳥的中轉站。東灘位於東海、黃海和長江的交匯處,是上海東北邊陲的淤泥海灘。這裡潮來白浪滔天,潮退滿目蘆葦,生物多樣性極為豐富。不僅有近70種魚類及底棲動物,還有290多種、數以百萬計的水鳥每年來到這裡過境中轉、棲息越冬。
  除了少數體力很好、身強力壯的候鳥能連續飛行休息,80%左右的候鳥都會在東灘停下,補充營養。到了秋季,候鳥又會從西伯利亞起飛,途經東灘休息,再飛往南方。
  在這樣兩個季節,金偉國的工作地點就變了,他會來到東北方向、四五公里之外的東灘鳥類自然保護區。上班的時間也更早了,每天凌晨3點半就要出門,從陳家鎮的家裡騎著摩托車開40公里左右來到鳥兒要休息的灘塗上。金偉國來的時候,還帶著一個大家伙,一張網,約有15米寬,竹竿支撐的高度有2.5米左右。和別人在林中把網豎起來不同,他把網平鋪在灘塗上,又在邊上放上幾隻假鳥標本,然後開始等待。
  金偉國要捕鳥?是的。
  清晨的天空很快就熱鬧起來,一群候鳥飛過,看樣子聽叫聲,金偉國馬上就能判斷出這是什麼鳥。“是大濱鷸。”他把竹哨放在口中吹出一陣鳥叫,大濱鷸以為聽到了同伴的叫喚,又看到灘塗上的“鳥”,高興地下來匯合。等到鳥站在網的邊緣,金偉國便在30—50米之外迅速拉動連接著網的繩子,“一定要眼明手快,網的速度要比它們飛的速度快,這樣它們才來不及逃。”
  捕到了鳥,金偉國把鳥交給科研人員,由他們進行鳥類環志——將野生鳥類捕捉後套上人工製作的腳環,頸環,翅環,翅旗等標誌物,再放歸野外,用以搜集研究鳥類的遷徙路線等數據。戴好腳環後還要體檢,諸如測量嘴長、體重、胸圍等。環志和體檢完畢,就要立即把鳥放飛。在候鳥遷徙的季節,金偉國幾乎每天都要去捕鳥,協助科研人員做好環志工作。
  星期日:你通過惟妙惟肖的鳥叫聲捕到鳥,由科研人員進行環志,這樣做是為了什麼?
  金偉國:科研方面的事我懂得不多,我只知道一小部分。環志可以看出鳥兒經過了哪些國家,它經過的路線是怎麼樣的;也可以瞭解它們的一些基本信息:體重年齡等。有一年我去澳大利亞參加學術交流和環志技術培訓。有一天,外國同行拿來一隻候鳥請與會人員識別鳥類環志的時候,我一眼就看到鳥的左腳上所套的旗標是我們東灘的。這說明這隻鳥來過我們東灘,休息後又不斷飛,成功飛到了澳大利亞。
  星期日:你吹鳥哨的技藝應該是很特殊的吧。
  金偉國:這樣的鳥哨在崇明曾經有得賣,賣出了幾千個,不過好像沒幾個人能吹得出來,很多人都只能發出響聲而已。澳大利亞的人也會來我們這裡考察,老外看到我吹鳥哨覺得很稀奇,我就送了他們一人一個,不過吹了很久也吹不出來。有一年,一個男的來我們這裡,看到我就說:你就是那個吹鳥哨的?我點了點頭,他說自己也很有興趣學,我看他很有熱情,就送了他一個。臨走前,他說:“一年後,我來找你PK。”現在五六年過去了,他還是沒來找我,我想他應該是沒學會(笑)。
  星期日:你會模仿鳥的叫聲來捕鳥,那麼其它保護區呢,怎麼來進行鳥類環志?
  金偉國:國內像我們東灘一樣做環志的是不多的。澳大利亞環志是這樣的,他們用炮把網打出去,速度很快,一下子就能用網罩住鳥,有的時候也能抓到不少。
  吃了這碗飯,任何人都不能從我手裡拿走一隻鳥
  金偉國吹哨捕鳥的絕活早在40年前就開始學習。小時候的他對父親非常崇拜,因為父親會用一枚竹哨吹出30多種鳥兒的叫聲。他是怎麼做到的?原來金父年輕的時候,無意中看到一位老人嘴裡銜著一枚自製的竹哨模仿各種鳥叫。隨著竹哨發出的鳥叫聲,一群群候鳥便朝那位老人飛去。這時老人揚手撒網,鳥兒一個個都落入網中。金父想,要是自己也能學會這本事,不就找到賺錢的門道了嗎?從此,金父開始摸索鳥兒的叫聲,通過多年的模仿,他也終於練就了這樣的絕活。
  金偉國8歲的時候,常常在放學後來到海邊,看著或近或遠飛著的候鳥,聽它們的叫聲,然後把鳥哨放在嘴裡,學著父親的樣子吹。一開始,他也只是吹出響聲而已,鳥兒或急促或婉轉的叫聲,他一點都吹不出來。不過金家父子都有一種韌性,金偉國沒有放棄過,一有空,他就會去海邊吹鳥哨。12歲的時候他開始會吹出好幾種鳥叫聲了,他記得自己最早會吹的是翹嘴鷸、中杓鷸的叫聲。“也不是突然某一天就開竅的,是個慢慢變化的過程,一直練,就能把鳥叫聲吹出來了。”
  星期日:你父親是吹鳥哨的好手,他有沒有教你一些吹鳥哨的技巧?
  金偉國:他沒有特別教我,只是在我最初想學的時候,送我一枚他親手製作的鳥哨。鳥哨是放在嘴裡的,聲音靠舌頭的動作調出來,無法像製作一個產品一樣給你演示一步步的步驟,只能靠自己摸索。我就站在海邊,聽鳥叫,然後就一遍一遍模仿。
  金偉國當時學鳥叫是為了捕鳥,他看到父親拿著網去海邊捕鳥,用鳥叫聲把鳥哄下來,然後用網一把扣住。小小的金偉國看著,羡慕得不得了。12歲的時候,趁父親去做別的事情不用網,他就扛著它來到海邊,依樣畫葫蘆地捕起鳥來。當然,最初的幾次,完全失敗。性格中的韌性再次影響了它,他想:別人能捕到,我為什麼捕不到。他反覆琢磨這事,反覆練習,總算讓他有了收穫。20歲左右的時候,他正式接了父親的班,捕鳥來貼補家用。金偉國記得以前春秋兩季,他最多一天可以捕100多只候鳥,最高可以賣到每公斤10元。一年下來,僅靠捕鳥賣的錢便可以讓一家人在當地生活得不錯。
  在當時的崇明,靠灘吃灘,以捕鳥、賣鳥為生的人不少。每年春秋兩季,很多人都會去海邊用各自的方法捕鳥。等回去的時候,彼此還會往對方的竹籃里看一下,看誰捕的鳥多。
  通過父親的經驗傳授和自己的摸索,金偉國掌握了更多的技巧。他知道,春天刮北風的時候,鳥的數量會多;刮南風的時候,鳥飛得高,不註意的話,看都看不出來。他也知道,什麼日子,怎麼樣的潮汐,多大的風力,哪一種候鳥會來。那個時候的快樂也如此簡單和直接,這一天出去,捕到鳥就很開心,捕不到就有點沮喪。
  1998年,崇明東灘被上海市政府批准為鳥類自然保護區,嚴禁捕鳥、賣鳥。之後,當地還相繼成立了東灘鳥類自然保護區管理處和奚家港、東旺沙等邊防派出所,加大了對區內鳥類的保護。
  捕鳥為生的金偉國“失業”了。與此同時,他接到了保護區打來的一個電話,詢問他是否願來保護區工作。工作人員說,由於看重金偉國的“絕技”,所以把他請來,擔任保護鳥類工作的得力助手。金偉國二話沒說,就答應了。
  星期日:1998年,鳥類自然保護區成立,不能再捕鳥了,你怎麼想?
  金偉國:不允許捕了,我就不捕了,偷偷摸摸的總不好搞。不讓捕鳥,我還能做別的,那時我的主要工作是做泥水匠,給人造房子。除此之外,我就多捕點魚,捕點蝦。
  星期日:保護區的成立是要保護鳥類,當時你能理解這一點嗎?
  金偉國:我覺得確實是需要保護。我自己捕了幾十年鳥,有一個很明顯的感覺,鳥變少了,這好像是全世界的一個變化。我覺得其中的一個原因是,現在科技發達了,人的足跡能走到更遠、更偏僻的地方。以前鳥繁殖的一些地方太遠了,人走不過去,現在有了汽車,一切都變得很方便。人走進去了,看到鳥蛋撿起來拿走,這就減少了鳥的繁殖數量。三年前我和復旦大學的科研小組一起去湖北考察,一個當地農民對我們說:“昨天我撿了100多個鳥蛋。”我對他說:“你不好撿的,這樣100多只鳥就被你搞掉了。”
  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灘塗濕地少了,鳥能吃東西的地方也少了。遷徙的鳥急著趕路,需要有充分的補給,如果它們吃不到東西也無法休息的話,飛的時候太累了可能就會掉到海裡死掉。
  星期日:你以前是捕鳥為生的人,後來轉變身份成為保護鳥的人,你怎麼適應其中的變化?
  金偉國:以前在捕鳥的時候,有些大學的老師常來看我捕鳥,也會問我要幾隻鳥去做科研,我都會送給他們。可是我進了保護區,吃了這碗飯,任何人都不能從我手裡拿到一隻鳥。我也會對一些以前的同行說:現在鳥要保護了,你們不能再捕了。  (原標題:吹了幾十年的鳥哨,有個明顯的感覺,鳥變少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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